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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殺死一位死神—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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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殺死一位死神—下

他們就這樣相處了一周多,終於在少女家附近的一所醫院裏遇見了目標。

“醫院這空調能不能修了,忽冷忽熱的,凍著孩子可怎麽辦……”嬰兒房門口,一個老人拉緊外套,不滿地嘟噥道。而在她的身旁,幽幽停立著一個瘦長黑影,那正是這寒氣的源頭。

肯將鳥籠往鬥篷裏深入幾分,在距離目標背後十多米外站定。八哥興奮地探頭說:“我好像聞到了同類的氣息!”

肯語氣平穩,“你錯了,我沒有看到任何同類。”

“你再仔細看看,說不定周圍有你要找的那位呢?”

這邊,肯將自己深埋於鬥篷後,不動聲色地,向內、用力,挖下了自己的右眼。他從兜內的紅木盒子裏取出一只金瞳安了進去。自金瞳嵌入眼眶後,金銅色的虹膜像淚一樣融化流下,發著微光。

“希望吧。”肯回答八哥。

這只金瞳是肯在天上的學院學習期間作為特優畢業生的獎勵。學院內,無人不追求知識,無人不沈迷於由語言定義和構建的這個世界。世界的語言,同時也是天使的書面語言——以諾語。這只金瞳的原主人是一位大賢者,它繼承了主人的一部分智慧,能夠短暫給予佩戴者“洞察”世界的能力。此刻,肯眼中的世界充斥著四處漂浮游動、不斷變換的以諾語,這其中就有眼前死神的真名。用人類的話來說,這叫“看到了組成世界的代碼”。肯試圖從眼前紛雜游走的符號中尋找不變的那一段序列。

忽然,一絲異動同時驚覺在場的二者。紅眼死神先行一步,肯沒多想便緊步跟上。他們來到了同一個目的地——少女的家。

肯來到這,是因為他感受到鎖魂咒啟動了,這意味著少女的生命力已經流失殆盡,她死了。

死神來到這,是因為他曾與少女有一個約定。

“嘎!!”八哥猛地驚叫,“你快看啊,你要找的家夥在這!”

紅眼的死神直面肯。肯面無表情地對上他的視線,臉頰流過金色的淚。

這裏的景象並非少女的家,甚至並非人類世界。一半白日,一半極光;冰原之上繁花開盡,紅色的北極罌粟簇擁著來者的腳踝——這裏是紅眼死神的冥域。

肯心裏一沈,“你帶走她了?”濃稠的金色瞳水順著臉頰滴落至泥土中。

死神面帶慍怒說:“這冥域為你而開。”

八哥的聲音在此時顯得尤為不著調,它焦急道:“怎麽回事啊?我怎麽從剛才起就感覺你快不行了啊?”

“他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,為了一份契約。”高大的死神巍然不動。

“什麽?!”八哥不敢置信地沖撞鳥籠,“你不是說你只是送信嗎?你騙我?!”

“我沒有騙你。”肯將鳥籠扔在地上,從懷裏掏出遺書,向上方舉起遞給死神。“這是她給你的遺書,裏面有她對你說的話。”死神沈默地接過,展信閱讀。肯在等待,而八哥也不知該說什麽,眾人沈默間只剩翻轉信紙的窸窣聲。

他很認真地閱讀著那封信,經常在後面看完後又翻回前面閱讀。薄薄的紙承載著一條生命的重量,這是一個生命自己為自己提前畫了終止符,用這種方式謳歌自己的絕唱。

良久,死神將信一板一眼地折好還給肯,肯卻拒絕了。他說:“任務已經完成,那封信再與我無關了。”死神將信收回自己的鬥篷內。

死神用威嚴的聲音命令道:“解除咒語,讓她安息,你尚得以在勒塞河水中安眠。”

肯說:“完不成契約,死了倒也無妨。”透支生命力使用金瞳讓他眼前的世界扭曲旋轉,但他依然緊盯著死神。

八哥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,“怎麽回事啊?你們有話好好說啊!”它竟成了在場最著急的那位。死神沒說什麽,蹲下身子把鳥籠打開,八哥被放了出來。

與此同時,肯掀起鬥篷一角,銀刃出鞘。他掐了一個訣,刀刃上幹涸的血液如猩紅的螞蟻般密集地蠕動著;俯身,屈左膝支於地面,猛地向前一沖——

刀尖剛觸碰死神胸前,肯就像小雞一樣被對方從虛空扼住喉嚨,提至半空。一旁的八哥看呆了,不敢動彈。

“你還在我的領地內。”死神陳述道。

“咳咳……咳,可你不能殺我,死亡天使……不能既制造又撿拾死亡。”

“我可以放任不管,讓你就這樣流血而死。你的這裏,”死神指著肯的胸口說,“這把刀附著的術法留下重傷,你的真名已經暴露在外。誰發現這點,誰就可以讓你死亡……如此狠毒,你與誰結了仇?”

八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說:“是他自己幹的……”

夜幕之下紅茫茫的大地顫抖一瞬。肯被猛地甩到草地上擦行數米遠。

死神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平穩之外的波動,像是心電圖終於有了起伏。他低聲質問說:“為了與她的契約?你認為這值得嗎?”

肯支起上半身時被上湧的血嗆了幾口,不住咳嗽。“活著……是為了找到比‘活著’更大的代價。而且,”他的視線與死神閃爍的紅瞳短兵相接,“我的契約完成率、咳咳……一直是百分之百。”

死神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肯,聽見“百分百”幾個字,覺得十分好笑。炸雷般的笑聲回響於整個冥域。狂風起,花海如紅海奔湧起伏。

“百分之百……”死神呢喃著。他問肯:“你是還有底牌?”

“我沒有任何底牌了,任務已經完成了。”

死神的眼神古井無波,他依然穩穩地矗立於花海中央,如高空之下永恒的黑色紀念碑。

“那封信……上面的毒來自地宇,你沒有時間尋找解藥了。而這只眼睛……”肯弓起身子撐在地上,在自己到達死亡前挖下了那只眼睛,血水流灑了一地。現在他的眼眶空洞洞的了,鮮血覆著凝固金色的表面崎嶇流下。“自你將我帶入這裏時,就提供了足夠的信息。”

八哥全身一震,腦中猛地閃過一個畫面,是肯沒有感情地背誦著“死亡天使負責……‘冥域’是他們精神空間的具象化……‘冥域’與其真名是具體與抽象的關系”。他泣不成聲,不願意相信這一切。同僚即將死亡,是自己將兇手帶到了這裏,又親手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。他又覺得委屈,為什麽肯要騙自己?為什麽在人間見識過死亡後,他依然選擇制造新的死亡?

可紅眼死神風輕雲淡,像是肯說的事情與自己無關。他遙望這片不見邊際的花海,另一半天的白日正將要升至中天。他長嘆一口氣,感嘆道:“這就是你不顧死亡的結果嗎……”黑色的袍子因愈來愈強烈的風而四處飛揚,但他於中間屹立不動,如一座不屈的黑色高塔。

“你說你的契約完成率是百分百。”

“沒錯。”

死神一甩袖子,召喚出血色的鐮刀直指肯,問:“惡魔,願意和我簽訂一個契約嗎?”

肯是在場的勝利者,他此刻卻跪坐在地上低著頭,像是正在接受審判的囚犯。但他的聲音仍存堅決。

“……這要看你的願望是什麽,我只接受有挑戰性的契約。”

“好,那便看看你能否實現吧——”

幾十年後的肯再回憶起當初,只記得當時自己的感受:耳鳴,然後像是有一道眩目白光制成的子彈擊穿腦後。他永遠地失去了一部分記憶。但他模糊記得八哥——好像是一個叫吉恩的死神來著?已經記不清了。吉恩跪著哭著拽住紅眼死神的鬥篷,勸他不要許這種願望;以及那巍然的黑塔轟然崩塌後,滿目紅花枯萎消散、露出腳下的凍土之時,吉恩痛哭流涕的聲音。他問自己:

“你經常做這種事嗎?”

肯依稀記得自己最後順利地完成了契約,收走了少女的靈魂,得到了她的雙眼——當著另外一人的面。他忘記那人是誰了,只模糊記得那人因悲憤交織而發紅的眼眶。他好像被囑托了什麽,紅眼的死神讓他告訴少女,自己當初的微笑是因少女重新燃起生的希望而欣慰,無論希望源自何種情緒;他看了少女的遺書後深感歉意。

此後的某個晚上,肯沒有預兆地夢見了那一天,像是前世招惹的惡鬼突兀但註定地前來索魂。夢是第三人稱的視角。夢裏的他一步一踉蹌地離開殘局之時,吉恩顫抖地對著他的背影舉起自己的鐮刀,高高揚起——又最終放下了。

他忽地心頭一顫,紅眼死神的聲音如喪鐘回響於腦海,縈繞不休。這是他前世的罪狀,這是他遲到的判決。

“聽好,我至真的真名是……

“殺了我,然後找到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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